從知名連鎖粥店、餅店、甜品店、酒樓到街角小店,過去半年一場「骨牌式」的結業潮席捲香港 —— 這個曾經的「美食天堂」。
本月初,在金鐘開業35年的名都酒樓宣布9月光榮結業,這是今年內香港第8家宣布結業的連鎖酒樓。
根據美聯工商舖數據,2025年第一季中環、尖沙咀、旺角及銅鑼灣「四大核心購物區」的街舖空置率升至12.1%,幾近回到2020年第三季疫情高峰期時12.5%的水平。
社會復常逾兩年,結業潮為何越發嚴重?轉型真是解救餐飲業的方法嗎?
BBC中文訪問了數位業內人士、經濟學家及研究飲食文化的學者,解構《香港國安法》實施觸發的移民潮,新冠疫情、之後大行其道的「北上消費」如何徹底改變了香港的營商環境;同時,也回答為什麼有商家連環閉店,卻有人仍逆勢而上,繼續擴張。
2023年3月,政府宣佈社會復常。但不久,許先生和其他同行開始納悶,「到底人去哪兒了?」
許先生在香港島北角堡壘街,擁有兩家餐廳:一間中菜館、一間西餐廳。
中菜館「人人和平」2011年開店,以燒味聞名。許先生說,因為疫情期間生意不俗,原本打算擴張、開分店。但沒料到復常帶來的生意回彈曇花一現,只維持了兩三個月。
「去年中我們一直在談新店,但其實感覺市道一直在走下坡,」許先生說,生意額越來越少,見勢色不對,最後在2024年下旬煞停擴張。
他理解部份變化。疫情期間,「人人和平」主要生意來自外賣,佔營業額四成,疫情結束後外賣佔比降到一成二,「我們都明白,吃了這麼多年外賣,能出去吃當然是出去吃。」
可是同一時間,堂食的人流也在減少。餐廳沒有休息日,午市、晚市最旺的時間加起來不到四小時,飯點過後,餐廳很快從熱鬧變得寂靜。
很多人將此歸因於港人「北上消費」的潮流。但許先生說,他的餐廳位在港島區,餐廳流失的客人主要出國消費了。「港島區的居民比較中產,他們去旅行的頻繁次數是很厲害的。」
疫情過後,市民報復式出遊。「你有三天假期就會去台灣,五天或以上就會去日本。」許先生不覺得香港人「消費不起」,而是感覺經歷社運和疫情,「有些客人好像留在香港花錢不開心了」。
除此之外,他的一些熟客家庭也重啟移民計劃。過去五年,已經有約30萬港人移居海外——這是城市最主要的消費群體之一。
「中產(客人)是支柱,」他說。他以自家西餐廳「GOTTHARD BASE」為例,晚市人均消費400元到800元,「最願意花錢就是妹妹淘,星期五約在一起吃東西,開酒喝、聊天,但現在這些(人)沒有了。」
許先生粗略估計,有兩成到三分之一的流失客人與移民有關。少了熟客光顧,生意表現最差的月份,試過下跌35%至40%。
「兩餸」飯店「權發小廚」的老闆娘Kitty說,人們即使留港也很少出來消費。
「權發小廚」原是香港老字號海鮮酒家,但受疫情打擊結業,在2021年轉戰「兩餸」飯。疫情過去,經濟未見起色,價格相宜的「兩餸」飯變成一眾打工仔的「剛需」。
「權發小廚」的生意穩定增長,9月還會在尖沙咀開新分店。但Kitty說,每到周末或連假,生意額都會下跌二、三成。她認為「北上消費」是主要原因,但同時也有部份香港人「少了出街,少了聚會」。
「我覺得(香港人)生活習慣改變了,」她說。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講師蕭欣浩探究香港飲食文化10多年。他說,在他看來,疫情期間港府曾禁堂食的措施,徹底改變香港人的飲食習慣,「而這個習慣改變是很嚴重的。」
「我們(香港)被叫『東方之珠』指的是夜晚,我們有很多活動,聲色犬馬、美食之都……但你將這件事斬斷了。」
街上的人流變少了,餐廳關門的時間也越來越早。Kitty每天都會到店裡幫忙,晚上十點下班才吃飯。她說現時在銅鑼灣,晚上除了魚蛋粉以外,幾乎所有食店早早關門。
「現在我們出街吃飯,聽到最多的是什麼?」她模仿侍應的語氣說:「我們九點半last order(最後點餐)。」
港府鼓勵市民留港消費,但Kitty他,「你想吃好一些的都沒有,你想消費也沒地方給你消。」
市民習慣留在家中,加上經濟下行,大家看重性價比,開始精打細算,「出街吃一件牛扒要5、600元,但我自己買和牛也只是300元,而且煎起來也不比外面差。」
蕭欣浩說,市場需要人流帶動:有人就有錢有市場,有市場就有生意。但現在情況反了過來,市面沒人,店家就關得越早,打算出來玩的人看見晚上那麼冷清,也就更加不想出門。
在寸金尺土的香港,昂貴的租金也加速了餐飲業的死亡。
根據香港差餉物業估價署數據,2024年港島、九龍、新界三區的街鋪及商場鋪位租金均有回落,其中九龍區的租金更回到2009年的水平,比疫情前下跌三成。
不過這一數字,似乎與餐飲業者的體感有差。有受訪者表示,部份地區的租金有所調整,但並沒有大幅下調。
香港商舖的租約基本年期為三年。今年30歲的劉先生,從15歲起就幫忙家裡經營「金銘潮州粉麵」。這間開業30多年的老字號分店遍布屯門、元朗等區,主打新鮮出品的牛雜牛腩麵。
2022年金銘擴張時,劉先生在深水埗租下一間約2000呎的舖位,開設新分店,每月租金十多萬。
深水埗是香港民生區,食肆間的競爭相當激烈。劉先生說,同區的粉麵店有20、30間,再加上「兩餸」飯店擴張,大家打起價格戰——以一碗牛腩麵為計,金銘賣36港元;相隔三分鐘路程的另一家,則賣32元。
三年過去,雖然因味道收獲一班街坊支持,但業主不願意減租、鬥不過價格,衡量過前景,劉先生最後決定不再續租。
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亞太工商研究所名譽教研學人李兆波向BBC中文解釋,如果業主有向銀行借貸,減租會影響其現金流及資產估值,進而或被銀行「call loan」(要求提早還款),所以很少業主會主動減租。
蕭欣浩說,租金是香港的「死症」,現在倒閉的食店主要分兩類:第一類是沒人接棒的老店,第二類則是租約到期,收入無法維持平衡的店。
他不覺得餐飲業正在汰弱留強,「因為關門的不代表弱,它的東西不是不好吃,也有一批街坊支持,但它真的交不上租。」
他想到一種比喻:「(現在)不是洗牌,而是一場『魷魚遊戲』」。
「魷魚遊戲」是目前最當紅的韓國影集,劇中的參加者為了贏得巨額獎金,需要接連在不同的兒童遊戲闖關,但過不了關的人則會死亡。
蕭欣浩說,現在香港每位餐飲東家都是遊戲「參加者」,他們不用互相撕殺,但是在大環境的轉變下,「你過不了(關),就是過不了。」
回應結業潮,特首李家超曾經反駁,指開業的店比結業多,「數字上告訴我,10間不做,有16間新開」。特首辦後來指數字出自「公司註冊處」,為今年4月新成立及解散的本地公司數字。
根據政府統計處,香港餐飲機構數目在2019年達到高位,有超過18000間。但自2020年減少1300間,數字在2023年復常後急速回升,重返2018年的水平。
「權發小廚」老闆娘Kitty她記得,權發在2020年剛開張時,市面「兩餸」飯店大約只有200多家,但五年後,數字漲了三倍。
「你看土瓜灣有一間(「兩餸」飯)一年之內轉了三手,現在已經是第四手,」Kitty說,「他當然做不來才會轉手,但重點是還有人肯投身進去,就證明他覺得有得做。」
根據美聯工商舖的「街舖空置及商戶分佈調查報告」,2025年第一季香港四大核心區中,只有尖沙咀區的食肆數量有增加,共新開8間非中式餐廳及酒吧。
中環區則因為高端消費力收縮,空置率從半年前2024年第三季的13.7%,升至2025年第一季的18.8%。但以民生生意為主的元朗區,則比起半年前多了22間食肆,包括中式餐館、飲品及外賣店。
報告指出,半年來全港結業的店舖雖有847間,但同期開業的也有786間,形容「市場活力尚存」。
2011年,意大利人Jacopo與妻子Celine在香港開設披薩店JACOMAX,生意高峰時有四家分店。但今年6月,位於上環、月租20萬的總店租約到期,業主僅願意減租數千元,二人最後決定把店關了。
但看着趨勢,Celine有點擔心說,人們總把餐飲業看得太簡單。
「餐飲業門檻很低,你想小小的創業,可能拿出一百萬來就可以了,但是這是很表面的,真正危險的是,那一百萬很容易消失、沒有了,而你連死因是什麼都不知道,」她說。
Celine和Jacopo嚐過教訓。在開披薩店之前,二人曾在西貢開過意大利雪糕店,但經營6年後,因為虧損而停業。轉戰披薩後,JACOMAX在灣仔的分店又因為無法應付人流與租金結業。
目前,JACOMAX仍有三家分店。現在回頭看,Celine覺得做餐飲業能夠「反覆試錯」(Trial and Error)是一個很重要的過程——店家從中學習,感知市場的需要,捉緊自己的定位。
只是香港越來越沒有試錯的土壤。「你都還沒有時間去想思考(創新),就已經要想辦法交到下個月的租金,不然就生存不了。」
同樣在2023年下半年開始,JACOMAX面對客人流失的狀況變嚴重。Celine笑言,這兩年看了「一整個書櫃」的書,全部有關「如何營商」。
2024年暑假開始,二人在將軍澳的分店開設兒童披薩班。他們把食物變成一種體驗,令人們付出的錢增加價值,「對這些家庭來說,着眼點再不是價錢,而是一種價值。」
除此之外,Jacopo說,在網絡發達的世代,要留住客人,最重要的是「能見度」,「你必須出名,你必須受歡迎,如果你受歡迎,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去年開始,Jacopo開了自己的YouTube頻道,和其他內容創作者合作,多拍一些實測餐廳影片。他希望積存一定知名度,可以引流到自己餐廳,刺激生意。
今年9月,「權發小廚」第五間分店即將開幕,Kitty正忙着籌備。她慶幸自己能行業中穩紥地留下來,但強調成功並非僥幸。
這些年來,權發不斷調整運營。雖然「兩餸」飯是便宜之選,但為了讓食客感到體面,Kitty特意把店面裝修得明亮新穎、仔細挑選過飯盒的款式,菜單也有定期更新。
Kitty說,「現在我還沒死,還在擴張,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們有進步。」
今年1月,有立法會議員倡議政府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世界美食之都」的稱號,文化體育及旅遊局局長羅淑佩表示,政府會參考其他城市再研究。
事實上,香港素有「美食天堂」的稱號,但近年這稱號已經甚少再被提起。「有時候名號不是你自己說就有的,是以前累積回來的,」研究香港飲食文化多年的蕭欣浩說。
疫情復常後,他坦言曾到深圳消費。對比兩地,他感覺香港的問題,在於飲食文化從來沒有進步過:「大家只停留在做生意,我們沒有去做宣傳、沒有做品牌。」
他提到內地茶飲品牌「霸王茶姬」把傳統文化放進茶飲中,打造好品牌,就成功打出外面的市場。今年4月,「霸王茶姬」在美國上市,成為中國茶飲登陸納斯達克的第一股。
「但你有沒有想到,香港有什麼品牌是有故事?」蕭欣浩反問。他說,在90年代香港發展比內地快,「經濟好,飲食好,但沒有進步」。現在輪到廣州、深圳冒起,美食品牌發展得如火如荼,但香港卻仍沒找到自己的方向。
「人人和平」老闆許先生認同這種說法。他說,香港餐飲業大部份的老闆都很短視,人們缺乏品牌意識。
「他們覺得開了一間店,第一年就是要回本,第二年能賺錢,但到虧錢我就關了。」
許先生說,香港社會的揾快錢文化,令做生意的人不會去思考,「如果沒有錢賺,是不是應該改變某些東西,迎合市場。」
他記得,「人人和平」在開店的第一年,店內主打用西班牙黑毛豬做的叉燒,已經獲得旅遊發展局推薦,知名度在穩度上升。2019年前,曾有一間大型品牌想要收購「人人和平」,雖然事件後來因為社運而擱置,但許先生說,事件令他「醒覺」:「品牌是真的有價值。」
他說,餐飲業需要自救,「但自救之餘,因為需求(下降)的問題,又好像真的看不到希望。」
「我和很多老闆一樣,到現在大家不見曙光,不知道何時經濟才有希望,這個才是最大問題。」
現在「人人和平」主要靠一眾熟客支撐生意,近來也因為社交媒體的推廣,吸引到一批相對年輕、對懷舊菜色有興趣的年輕人。
但許先生說,長遠下去,到底有多少香港人會繼續留在香港消費?而如若經濟持續轉差,「我們真的要想,我們是否繼續要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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