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初,潘(音譯,Pan)先生決定離開中國,他堅信自己的未來已不屬於那裡。
前往美國時,他夢想著一個更自由的社會、更公平的經濟環境以及有尊嚴的生活——而這些在中國是無法實現的,因為他的家被當地政府強行拆除,用於房地產開發。
為了追逐夢想,2023年,他從中國踏上了數千英里的厄瓜多爾之旅,從那裡出發,他一路跋涉叢林,最終抵達美國。大約兩個月後,他終於抵達了美國。
潘是個50多歲、說話溫和的男子,來自中國中部江西省的一個小村莊。近年來,成千上萬的中國公民也踏上了同樣的旅程。
他們被俗稱為「走線客」,代表著新一波移民浪潮,其驅動力源於中國國內威權主義下政策的收緊,以及一種信念——有時天真,更多時候是絕望——認為美國仍然提供更美好生活的機會。
他們逃離的原因各不相同,但踏上美國土地後的經歷呈現出一些趨勢:許多人最終因語言障礙而陷入孤立,背負債務,靠打零工維持生計,等待庇護申請在繁瑣的移民系統中順利通過。
有些人依然充滿希望,有些人則陷入困境。
如今,他們都生活在唐納德·特朗普總統重返政壇的陰影之下——在此期間,近年來糟糕的中美關係進一步惡化。
潘是我兩年前第一次遇到的幾位中國移民之一。和他同行的許多人一樣,他現在在一家中餐館工作。儘管此前在家鄉的時候,他以自己的農活為榮。
在美國,這些技能無法得到施展,因為土壤條件不同,他也不會說英語,過去的生活對現在的他來說幾乎毫無價值。
抵達後,潘一度輾轉於各個城市,睡在借來的沙發上,或與其他移民同住。最終,他定居在加州巴斯托,一個塵土飛揚的工業小鎮。
如今,他的生活被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白天,他在餐廳做飯,有時還當服務生;晚上,他和在中國的妻兒視訊;第二天,他又重複著同樣的生活。他住在廚房隔壁的房間。
對外地人,甚至對他家鄉的家人來說,潘的生活似乎單調得令人難以忍受。但對他來說,定義生活的並非缺少什麼,而是不再存在的東西。沒有土地被強徵,沒有官員多管閒事,也不用擔心被隨意處罰。
「我的家人不理解,」他微笑著說,「他們問我為什麼要放棄舒適的生活。但在這裡,即使生活簡樸,也是我的。自由。」
潘的自由感平靜而執著。兩年前,在厄瓜多爾首都基多一間狹小的飯店房間裡,在他啟程前夕,他告訴我,即使死在路上也是值得的。
他現在仍然這麼說。
「這一切,」他重複道,「都是值得的。」
和許多新移民一樣,潘沒有任何有意義的社交圈——日益加劇的語言和文化差異挑戰,使他的生活僅限於與其他移民的互動。
他偶爾會前往洛杉磯,參加中國領事館外的抗議活動。他承認這樣做部分是為了透過公開發表政治異議來鞏固他的庇護申請。但同時也是因為,沉默了幾十年之後,他可以這麼做了。
6月4日,天安門廣場屠殺紀念日——這個日期已被當局從中國公眾記憶中抹去——他再次站在領事館外高喊反共口號。那天,在熟悉的人群中,他認出了詹姆斯。
30歲出頭的詹姆斯來自中國西部,他和潘一起從厄瓜多爾出發,穿越達連隘口,一路抵達美國邊境。如果說潘的故事充滿了平靜的堅忍,那麼詹姆斯的故事則更加活躍,更加躁動不安。
從美國移民拘留中心獲釋後,詹姆斯在洛杉磯東部華人聚居的郊區蒙特利公園(Monterey Park)輾轉打零工。最終,他買了一輛貨車,開車去了棕櫚泉(Palm Springs),把這輛車既當成了自己的生計,也當成了自己的家。
貨車裡堆滿了睡袋、瓦斯罐和一個便攜式充電器——這些就是讓他滿足的生活的全部。白天,他在城裡送外賣;晚上,他把車停在一家24小時健身房外,敞開窗戶睡覺。
詹姆斯在中國時一直是個努力工作的人。但當新冠疫情重創經濟,政治打壓讓他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後,他決定離開。
「至少在這裡努力工作能帶來希望,但在中國,你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卻看不到未來。」詹姆斯告訴我。
然而,僅有希望是不夠的。對於包括詹姆斯和潘在內的幾乎所有新移民來說,他們基本上對自己在美國的生活感到滿意,但特朗普的政治回歸帶來了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感。
移民及海關執法局(ICE)席捲南加州的突襲浪潮、特朗普持續驅逐無證移民的行動,以及包括貿易關稅之爭在內的中美緊張局勢加劇,都加深了人們的恐慌情緒。
當我與2023年初次見面的移民們重逢時,洛杉磯市中心正因執法局最近的突襲行動而爆發抗議者與警察之間的衝突。
這些突襲行動是總統實施的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驅逐行動」的一部分——這項承諾幫助他在去年再次入主白宮。 6月初進行的一項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YouGov民調顯示,54%的美國人支持特朗普的驅逐政策。
特朗普當局表示,突襲行動主要針對有犯罪記錄的人,但批評人士表示,無辜者也捲入其中,這引發了移民的焦慮。
我重新聯繫上的幾乎所有移民現在都持有所謂的「工作許可證」(EAD),允許他們在美國合法工作,但他們尚未獲得正式的庇護身分。在特朗普大規模的突襲行動中,與這些移民擁有相同身份的人也遭到逮捕。
但真正令人擔憂的是一種未知感——不知道這些突襲行動是否會以及何時會波及華人社區,也不知道中美關係的下一次下滑何時會到來。
在特朗普兩屆總統任期之間,拜登時期的中美關係幾乎沒有改善。這位民主黨人維持了特朗普先前的關稅政策,隨著北京就美國盟友台灣地位問題升級言辭,緊張局勢加劇。
對某些人來說,所有這些不安都引發了許多中國移民悄悄開始捫心自問的一個問題:來美國值得嗎?
來自中國福建省的30多歲男子凱文認為不值得。和潘和詹姆斯一樣,凱文也穿越拉丁美洲來到美國。但他曾經堅信的美國夢如今卻如同海市蜃樓。
當我問他,在加州聖蓋博谷(他與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居住的地方)過得如何時,他提到了洛杉磯的突襲行動,並回答說:「一切都感覺不確定。所以,不,我感覺沒有安定下來。」
凱文的幻滅感根深蒂固。 「對我來說,美國感覺就像正在變成另一個中國,」他說, 「一個達爾文式的社會。」
「如果我知道實際情況會是怎樣,我可能就不來了。」他說。
長期以來,所有這些移民的共同經歷,正是他們在那條充滿危險的道路上共同走過的旅程,這將他們緊緊地連結在一起。
但如今,這份連結又多了一層:抵達美國兩年後,他們不得不逆流而上,對抗著一股情感暗流。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在美國的地位岌岌可危,這個他們傾盡所有寄託的國家,終究可能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走線」浪潮源於絕望,但也源於對美國理念近乎孩子般的信仰:這個國家,儘管存在種種缺陷,仍然提供了獲得尊嚴的機會——一份外送的工作、一小塊土地、一家夜裡無人敲門的餐廳後面的一張床。
如今,隨著特朗普將中國描繪成國家安全威脅,警告存在中國「滲透」,並承諾對許多與中國相關的事物進行全面打擊,即使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希望,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岌岌可危。
其影響顯而易見。這波新來的中國移民——其中許多人仍在等待庇護——現在感覺自己陷入了困境:美國人不信任他們,北京不歡迎他們,有時甚至懸而未決。
潘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在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 「這裡的未來感覺不再那麼確定了,」他站在巴斯托的餐廳外,看著高速公路上車流匆匆而過, 「我擔心可能不被允許留下來。如果我回中國……」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有一會兒,他什麼也沒說。然後他看著我,語氣堅定、平靜,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神情。
「這個想法,」他說,「真讓人難以忍受。」
那眼神和我記憶中兩年前,在基多飯店房間裡看到的一模一樣:疲憊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擔憂,但內心深處卻有著堅定的決心。
潘先生告訴我,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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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8/2025 05:0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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