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的兩年裡,我一直籠罩在陰影裡,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和未來,」克雷格(Craig,下稱「小克」)說。就在今年5月底,他在鄭州人民公園西北處被一群社會青年無故持棍毆打。一年前的6月,同一地點,他遭遇同樣襲擊。
在中國互聯網上,「小克」在五月底所經歷的遭圍毆事件被概括稱為「鄭州公園打人事件」,小克與伙伴遭毆打的影片在網路上迅速流傳,畫面過於暴力,震驚民眾。事件由微信公眾號開始發酵,快速引起中國網民關注,又快速遭到官方「捂嘴」,相關影片被快速下架,發聲文被「404」,只有官方通報表示「公安已抓獲涉案嫌疑人17人,依法刑事拘留11人,行政拘留6人」。
關於暴力行為背後的原因,官方諱莫如深,但從遭橫禍的人員性取向以及事發地不難發現:這是一起針對同志群體的暴力事件。
位於河南省省會的鄭州人民公園西北處一直被稱為「據點」,正如張元電影《東宮西宮》所描述的北京東單公園情景、以及白先勇《孽子》所描述台灣公園文化,鄭州人民公園西北處亦是當地同志線下交友、集會的重要場所,已經存在多年。
在小克的記憶裡,這個地方是圈內好友歡聲笑語的聚集地,不過自去年起,這個場所被一些青少年注意到,他們聚集、且開始有組織地對人民公園聚集的同志、甚至過路人多次進行攻擊,恐嚇行為使得如今「沒什麼人敢去了」。小克表示甚至有長者僅是因為路過就被當作同志群體的一員遭毆打。
小克的一位女性朋友「小夢」曾在今年中嘗試以「臥底」身份加入這個暴力的青少年團體,證實了這場持續近兩年的暴力是針對同性群體的仇恨行為。在那個名為「打擊艾滋小分隊」的十余人群組裡,她見到了這個團體四處「出征」、毆打同性群體的影片和照片,並逐漸意識到這個群體以攻擊同性群體為樂、甚至攀比誰使用的手段更為暴力。她嘗試以個人力量勸服暴戾的群成員,收效甚微。
中國同志交友平台「Blued」創始人耿樂公開表示,對於社群來說,鄭州打人案是非常嚴重的事件,公開呼籲嚴懲施暴者。撐同志的微博賬號「阿強同志」也發文表示,如果進一步調查確認後發現該事件是因性傾向而產生的惡意攻擊行為,那就不只是一起普通的暴力事件,而是一場嚴重的「仇恨犯罪」。
中國現存法律體系裡並沒有關於「仇恨犯罪」這個概念,性別平等活動人士告訴BBC中文,這個類別的缺失使得相關暴力事件只能訴諸更籠統的法律條文,比如「尋釁滋事罪」等。從社會教育角度上來說,這個概念的缺失讓民眾缺乏認知、讓暴力行為成本相對低、施暴者缺少忌憚。
距離5月底震驚中國社交網絡的鄭州打人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月,小克臉上和腿上的傷口仍未痊愈,以「臥底」身份潛入打人群體的女性朋友因「尋釁滋事」仍在拘留中,部分打人者已被釋放,律師和小克的家人還在繼續與警察溝通。
小克說他很早就已經出櫃,和其他遭無妄之災但因還未公開同志身份的社群伙伴相比,他可以更自由地向外界講述自己被打的經歷,並講述社群的遭遇。因此,他接受BBC中文訪問並講述了他所遭遇的一切,出於安全考慮,「小克」要求匿名接受訪問。
BBC中文致電鄭州公安嘗試詢問案件進展,截至發稿,沒有收到回應。
「他們遇到我時,每一下都是往死裡打,不留余地的。我認為這麼狠戾的施暴程度和持有鐵棍、噴霧等器械的施暴手段,跟心智不成熟沒有關系,應該受到嚴懲,」小克這樣說。
30歲的小克是夜市美食愛好者,因此經常在夜晚出門逛街。2024年6月9日,他如往常出門散步,途徑鄭州人民公園西北角時被四周突然竄出、手持棍棒的青年持棍襲擊,他快速報警,並通過地方監控鎖定了9位施暴者。
民警當時告訴小克,對他下手最狠的那一位家境貧困,父親重病在床,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才湊出1000元人民幣賠償金,幾番溝通疏導後,小克覺得「不要太為難人」,很快就簽下了終案書。不想在今年5月31日晚,他在鄭州人民公園西門再次被另一群青年手持皮帶、鐵棍、木棍毆打。
「領頭的『黃毛』拿棍子和拳頭瘋狂的打我右臉,那幾個女的在廁所門口看著。我說你們打錯人了,然後走到了廁所門口逃了出去。這時其他人都坐在電動車上不打我了,只有那個『黃毛』還追在我後邊兒,用木棍子打我背,我大叫救命,他追著我直到那個女的喊他上車『走』,然後我看到他們八九個人坐在三輛電動車上,趾高氣揚的飛奔往南陽路逃跑了,」小克這樣回憶自己五月底被打的過程。
和小克經歷相似、在鄭州人民公園附近挨過打的人並不少見。5月打人事故發生後,很多受害人在抖音、微博等社交平台上發聲,表示同樣的情況也曾發生在他們身上——被突然襲擊、且被下死手、施暴者逃之夭夭,共同點是他們都曾路過這個「同志據點」。
在一些同城群聊裡,市民對這群流竄作案的社會青年頗有忌憚,經常交流哪個大爺被打了、哪個男士被打了、又是幾個人在作案。這些BBC中文瀏覽過的群聊記錄裡,民眾說得最多的就是「一群未成年人又在打同性戀了」。
今年春節時,經雙方父母介紹,「小克」認識了女同性戀者「小夢」,兩家打算讓兩位同志舉辦「形婚」,即用形式婚姻解決雙方同志家庭的社會壓力——在中國,「彩虹家庭」時常采用這種形式以應對外界對於婚姻要求的壓力。小克表示自己對婚姻沒有興趣,這件事暫按下不提。
5月被打之後,小夢再次和他商議「形婚」問題,他提出如果小夢能幫他找出施暴者,他就答應形婚。
小夢於是選擇用「臥底」形式去鎖定這個青年施暴群體並成功「潛入」。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小夢潛伏在施暴群,不僅「拿到了這些施暴青年的個人身份信息」,還收集到大量施暴視頻證據並交給當地警方。
在7月的一天,小夢和這個小群體一起出門散步,她勸誡這群青少年不要訴諸暴力,結果被埋伏一旁伺機報復的同志打傷,幾個青年快速反擊,事態發展為群架、小夢骨折。幾天後,警方以尋釁滋事罪為由,刑事拘留了參與這場混戰的所有人——包括小夢。
鄭州打人事件發生後,在中國社交媒體上,「打兔子」這個頗具時代特色的名詞進入社會討論視野。這是一個流行於上世紀中期的詞組,彼時,同性性交還是一種罪名,同性戀者被嘲為「兔子」,去東單公園——昔日的北京同性交友角——找同性戀者打一頓,這就是「打兔子」。
相較於中國民眾一邊憤怒於極端暴力行為、一邊討論為何「打兔子」重出江湖的態度,官方媒體對案件諱莫如深。中國多家媒體從業者匿名對BBC中文表示,已有「紅線禁令」:不得報道鄭州打人案件。
不久後,和鄭州打人案相關的市民文章被一一下架,取而代之的是近幾年中國民眾逐漸熟悉的「官方通報」,用詞考究,息事寧人,很符合中國近年來對於LGBT群體的態度——不承認,不討論,不存在。
這樣的官方處理態度並不讓人意外——一些性別平等活動者對BBC中文匿名表示,他們曾對中國媒體每一年對性別議題的報道數量進行統計,結果發現2015年尚有800多則性別報道,到2024年僅剩220余條。
對於大部分中國官方媒體來說,近年來,性別相關議題是需要特別審批的紅線議題,相較於其它,性別議題意味著更多道審核,甚至大部分時候僅在報題階段就面臨夭折。女性權益相關議題近年來亦在縮緊,而LGBT相關話題對於官方媒體來說幾乎是不可以碰的「不可接觸者」。
這直接導致中國輿論場裡,關於多元性別的討論消失。2015年,中國主要官方媒體新華網尚能公開討論同性戀扭轉治療鬧劇,到今天,連性教育相關機構都處境艱難,「不得高聲語」。
「如果還想繼續為社群做事,我們就要低調,最好不存在,」一位要求匿名的性別平等活動人士這樣告訴BBC中文。「但就是這樣的媒體管控環境導致了正確的信息、多元的信息、性教育的缺失,才會導致污名化信息充斥網絡,才縱容和滋養了更多歧視。」
在鄭州打人案中,施暴者聊天群即名為「打擊艾滋小分隊」,不難見關於同性群體的污名化卷土重來。
「施暴沒什麼特別的後果,成本很低,」這位活動人士這樣告訴BBC中文。「以前我們都在討論制度暴力和醫療暴力這些很系統性的東西,今天我們更多看到的是更基礎的肢體暴力,我們沒有想到更年輕的一代更加保守,但在這樣的教育、社會輿論環境下,其實也不是不能想到的事情。」
研究中國酷兒文化的諾丁漢大學副教授包宏偉指出,更年輕一代保守化傾向和中小學教育亦有關系。
自2021年起,中國教育部出台文件指出要防止中國男性青少年「女性化」,要提倡陽剛教育,不僅重點打擊了「娘炮」審美,關於耽美等同性文學繪畫創作亦加緊打壓。
近年來,中國生育率持續走低,中國政府更加注重對於男女結合的傳統家庭價值觀的推廣,甚至提倡一個家庭生三個孩子,並對多生小孩提出實質性的政策鼓勵——這一切都使得LGBT社群的存在在官方眼裡更加刺眼。
「更年輕一代走向保守化和這樣的異性戀霸權話語體系是有關系的,」包宏偉這樣說。「整個案件都非常悲哀,同性戀因為性取向被打不應該發生,韓夢很有勇氣是一回事,但被逼去臥底也不該發生。」
包宏偉還強調公園這樣的同志線下交友空間的存在很有必要。
「大部分同志社群中的人還是中低收入階層的老百姓,對於自己的權利認同不算特別好,不一定有錢去LGBT酒吧這樣的消費空間、也不一定會主動去同志中心這樣的地方,但是交友的需求一直都是存在的,公園這樣的露天公共空間是非常重要且必要的,」包宏偉這樣說。
「97年同性戀非罪化之前,警察很喜歡去公園裡抓同性戀,因為很好完成任務,這對同志社群空間實際造成了一定干擾,之後雖然警察、治安聯防隊的介入少了,但是別的干預依然存在。」
包宏偉指出,這些昔日警察的抓捕和今日鄭州青少年的暴力行為背後的意識形態可能是一樣的,認為同性行為不值得提倡,要通過恐嚇和懲罰來約束。相較於警察行為這樣的公共執法,由於缺少監督和限度,民間執法更為「可怕」。
「希望鄭州打人案的施暴者能被懲罰,起到一個警戒的作用,不然大家會覺得同性群體很好欺負,更多人就會去效仿,」包宏偉說,同時他還提出,以德國為例,一些同志聚集的場所會受到政府保護,但這樣的經驗能否應用於中國則為後話。
除了公園這樣更為草根的同性聚集地,近年來,更為中產的中國同志酒吧也面臨關停。2024年中,在上海存活9年之久的女同性戀酒吧Roxie宣布關停,另一些同性酒吧也不能幸免。
一些常客告訴BBC中文,在關停前,常有警察闖入對顧客進行「抄牌」,也就是一一登記他們的身份證信息,並詢問他們和同座顧客的關系,不堪其擾。
「LGBT的公共可見度無疑更低了,這並不利於公眾教育,」一位LGBT活動人士這樣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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