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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花蓮救災仰仗的「鏟子超人」 龐大民間力量如何突顯政府缺位

9月23日,致命強颱風「樺加沙」吹襲台灣,暴雨造成花蓮馬太鞍溪堰塞湖溢流,洪水衝往下游光復鄉、鳳林鎮,造成18人死亡、6人失聯、114人受傷。

李浩銘今年36歲,家裡在光復車站附近經營一家西藥房,二樓是她祖母的家。當天下午三點,洪水來的時候,她剛好在台東工作。到了晚上她打給父親,才知道全家正在二樓避難,「因為家裡淹大水了」。

災後第二天,李浩銘開車回到光復,平日走的路已經看不出輪廓:馬路積滿厚淤泥,兩旁全是廢棄物,不少車子還被沖到路上。「你沒有辦法相信這是真的,」李浩銘回憶說。洪水衝開家裡藥店的大閘,家具全被淹沒。水退之後,留下的泥漿沒過小腿肚。但她沒時間悲傷,清理就要開始。

可這一點都不容易。家具埋在濕土裡,「土都是水,又很重」。李浩銘說,她和三個親友搬了一整天,才清出一小塊可以走動的區域,但大家已筋疲力盡。

「就是你在覺得很絕望,好像只能等看看有沒有政府、或是國軍可以來幫忙的時候,突然就看到很多『小蜜蜂』飛到你身邊。」李浩銘說。

從27日開始,台灣放三天連假,花蓮湧進來自各地的志工,他們大多在災區並沒有親戚,卻拿着鏟子水桶、踏着雨鞋到這裡幫忙鏟泥——網民稱之為「鏟子超人」。根據台鐵數據,去年日均進出人次不足一千的光復站,在連假第一天即9月27日就進出3.5萬人次,連假期間進出總數達10萬人次。

然而,在民間力量和災民的自救互助成為救災主力之時,台灣中央政府與花蓮地方政府卻在激烈地互相指責。有學者指出,花蓮是次造成嚴重的災害與傷亡,與當地人口分散、資源相對稀少有關,但每當談到責任問題,災害則無法避免「政治化」,「因為大家都怕背黑鍋」。

「我要去這裡幫忙挖土」

9月25日,經歷兩天大雨後,花蓮開始放晴,泥濘被曬乾後,空氣中飄滿粉塵。東華大學研究生小跳在災後的第三天,穿着雨鞋帶着高壓清洗機前往光復。

他開着機車,沿路看到救援車輛相繼到達,大型挖掘機開始挖掘淤泥、清理路上堆積物。「很多家裡你看過去全部都是泥,堆到可能住家的一層樓甚至一半……各種家具被沖出來,狀況其實非常混亂。」小跳說,沒有機械協助的居民只能用人力鏟起土石,再用推車倒到馬路上。

研判情況後,小跳跟大學老師退掉旁聽課,決定每日都到災區幫忙。「災區是需要時效性的……錯過這個時間就會幫不上忙。」

2014年,高雄發生大規模氣爆事故,小跳父親在事故中罹難。作為罹難者家屬,小跳當時感受到台灣社會很多幫忙。這一次災害離自己很近,他想以自己的能力回饋大家。

災後的第一個周末,台灣放三天連假,像小跳一樣去災區的人開始湧來了。每日到光復的火車上滿是人,大家拿着各種鏟子、水桶的工具,從年輕人到年長的都有。

來自板橋、從事金融業的吳聲佑是其中一位。他也調整了自己的工作,改到光復連日救災。吳聲佑曾在八八水災後擔任志工,但他說光復的情況比想像中惡劣——災後第五天,光復火車站對面第一排民宅仍被淤泥掩埋。

清理很需要人力。吳聲佑回憶,他自己從中午12點開始,和約20人一起清理一間大概六坪(近20平方米)的房間,有人負責剷泥、有人交接,也一共要花上三小時,才把屋內的淤泥清乾淨。

35歲任職設計師的鄭先生也是在網上看到有人號召,「我那時候想說連假沒有事(做),就可以去花蓮幫忙救災。」

他從屏東坐了三小時的火車前往光復,「去那邊就是看到像戰亂一樣」。他跟着當地組織的安排,十人一組分配到一家民宅幫忙,「大家彼此都是不認識,但是目標就是很明確:我要去這裡幫忙挖土、幫忙光復。」

中央地方災後攻防戰

這不是光復第一次經歷水災,卻是最嚴重的一次。李浩銘記得父親說過,「以前就算有淹水,可能也不到小腿肚,就是腳踝而已。」

這次洪水的來因,由馬太鞍溪堰塞湖溢流造成。根據花蓮縣政府委託學術研究團隊的資訊,溢出的水量相當於6000個奧運標準游泳池。事件造成18人死亡,多數為年長者。有人把責任指向地方政府的延誤疏散。

今年7月,台灣政府已發現堰塞湖存在,隨即啟動監測。9月22日「樺加沙」迫近,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下稱,林保署)監測到水位急速上升,對花蓮縣政府發出紅色警戒,建議立刻撤離居民。

花蓮縣政府在接收到中央指令後,針對下游光復鄉、鳳林鎮等地區啟動疏散,撤離1837戶。但花蓮縣議員楊華美曾向BBC指出,由於疏散「非強制性」,許多居民其實未有及時離開家園。

李浩銘祖母的家因為有二樓,家人得以「垂直避難」。在她看來,傷亡之所以嚴重,第一是居民事前不知道溢流的嚴重性,第二是當災害發生的前後,並沒有人來通知居民。

李浩銘回憶,洪水湧進來之前,全家人還在一樓看電視。當時雨有時大有時小,「就是一般的颱風天氣」,「完全沒有任何人警告說,現在水很滿要小心什麼的,完全都沒有」。

2025年9月25日,花蓮縣堰塞湖潰決,洪水淹沒了光復鄉部分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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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民李浩銘表示,在災害發生的前後,政府都沒有人來通知居民。

中央和地方政府互相指責——在中央看來,這是一次有充分預警的災情。據台媒報導,林保署曾通報花蓮縣府9次、消防署通報10次,要求執行民眾撤離。但前花蓮縣長、現任立委傅崐萁則批評中央沒有提前爆破堰塞湖,也沒有協助花蓮縣府事前撤離。

台灣大學地質學系教授陳文山曾向BBC分析,由於馬太鞍溪堰塞湖為土石壩,無法用爆破處理,只能靠降雨自然溢流或潰堤。

而在國立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教授兼系主任蘇偉業看來,災情發生有數個原因:花蓮縣級地方大,但人手不足,政府效率低下加上人口分散,通報緊急事情時會有落差。

他認為中央和地方政府都有責任:在災害當前中央負責提供資訊,地方政府負責執行,「他們應該是要一起合力去處理這個問題」。可現在最大的問題,中央和地方「將黑鍋你推我、我推你」。

他解釋,代入地方政府來看,花蓮人手資源不夠,「當然覺得中央要負擔多些責任」。但換從中央角度來看,就覺得根據《地方制度法》「就是你們地方負責的」。蘇偉業說,「 這個就會變成灰色地帶。」

值得注意的是,在災害發生前,花蓮縣長徐榛蔚仍在出訪韓國、缺席災害應變中心報告,已備受居民質疑。10月7日,內政部長劉世芳在立法院施政總質詢中,再指出花蓮副縣長在9月22日曾向賴清德回報,已經對居民進行「收容、依親跟垂直避難」,稱「他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調度資源的民間個體

李浩銘覺得政府提前撤離,或能避免人員傷亡,但水淹的高度、沖毁的地方範圍「誰都沒有辦法準確預測」。

「我覺得現在自救——不管是自己找人求救,或是自己想辦法清理,才是我們(災民)主要的思考模式。」在家被沖毁後,李浩銘父親每天都在清晨五點多出發搭火車回光復,他擔心錯過了找志工幫忙的機會。

為了疏導湧入光復的人潮,台鐵在災後加開列車班次、增停光復站,花蓮至台東段新自強號也全面開放站票。「鏟子英雄」有人留、有人走,離開的人會留下鏟子、雨靴等工具,讓後續的人幫忙接力。

除了他們,不同的民間力量和個體也在協助災後重建。

身在新北的郭亭妍是「鏟子英雄」救災網站創建者。她正職是一名產品經理,因為叔叔是花蓮人,從母親口中得知當地物資分配出現混亂、志工人手分配不均的情況。平常有用AI寫程式編碼的她,下班後花了六小時搭出了網站。

網站主要功能是匹配志工和需要協助的區域——除了列出志工的安全和裝備須知,還有最新公告和當地聯絡名單。網站在28日上線,在連假數日間,用戶量就湧進三萬多人。

來自新竹的藥師林佑凌同樣擔建了醫療互通平台。她在28號到達光復現場後,原本打算去鏟土,但因為力氣不足,決定在另一地方發力。

她發現現場志工人數很多,但有三個問題:醫療志工沒有中央指派系統、醫護之間無法互通、沒有統整物資區域。當天晚上,她和其他志工一同架建群組,讓醫護志工能及時溝通,協調人手。

外界有聲音批評,沒有經驗的志工前往救援,只會增加前線人員負擔。但以醫療志工為例,每個職種都是高度分工——後勤人員負責人力調度、配對物資,現場人員則會在醫護站駐點、進行掃街式救援。

在救災現場,佛教組織慈濟會和軍隊也有設置固定醫療站。林佑凌強調,民間醫療志工能夠補足的是機動性。由於清理的區域不斷變化,醫療志工能隨時移動、在人多的區域設立臨時醫護站,為傷者進行初步處理,嚴重的再送到大型醫護站。

來自台北的護理師王喆淳是機動志工一員。他在物資背包上貼上了「受傷請找我」句子,在災區裡走動了四天,替災民和志工包紥。據他觀察,群眾受傷種類主要分四種:水泡、感染、中暑和熱衰竭,其餘還有割傷和蚊蟲問題。

王喆淳說,處理不好的傷口會感染,部份演化成蜂窩性組織炎,而災區裡的大型醫療站晚上大多會停運,這時就靠着駐點的醫療志工定時替傷者換藥。二人均認為,就算是沒有經驗的人,到現場只要能整合分配,也能發揮很大力量。

對於這一次民間力量之大、動員速度之快,志工小跳(化名)認為是台灣人的經驗積累。

小跳說,在災害發生後,不少人就很清楚自己的角度,有人到後勤的位置處理物資和調度,也有人處理志工聯繫跟資訊傳播,「通常需求被提出來,隔天就會有新的調度,把它處理到更好。」

社交平台threads也被認為在動員中發揮重要角色。志工吳聲佑跟鄭先生向BBC中文表示,自己是在threads上看到有人包車跟號召救災,決定前往光復。

醫療志工林佑凌和王喆淳也形容平台的影響力「超乎想像」。「大家都是自己的媒體,可以展示你自己的想法跟你在做的事情……現在自媒體的力量會讓這種行動串聯得非常快。」林佑凌說。

王喆淳還提到一點,這次救援地點相對方便,而且「不需要動腦」。「(以前)那些搜救的過程可能需要高度專業的訓練,(這次)大家都覺得我只要會鏟土,我就可以來。」

2025年9月25日,軍方人員協助光復村居民清理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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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人協助光復村居民清理淤泥。

救災缺位的政府

然而,在花蓮救災過程中充當了主角的民間力量,卻突顯了政府的缺位和滯後。

Miracle(化名)今年40歲,住在花蓮玉里,他的叔叔正是光復災民。災後第二天,Miracle跟叔叔失聯,於是開車前往光復找,「我問縣政府的人,他們也說沒看到。」在災後,當地學校一度成為救災中心,Miracle看到裡面集滿縣政府人員、議員和物資,但他認為災民並沒有得到實質協助。

「我覺得縣政府應該會有一個所謂的SOP吧,這件事情發生了,他們應該啟動什麼機制、什麼小組,然後誰該做什麼事情,但是現場沒有——就是亂,要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光復以前曾有發生過風災。Miracle記得,2001年的颱風桃芝吹襲光復,整村被滅,「那時候我還在讀高中,就有過去救人,我同學也在那邊過世。」

在找到叔叔以後,Miracle第二天開着自費的怪手前往災區,協助清理積土。據他觀察,現場除了當地災民外,最快來幫忙的是民間人士,接着是帶來大型機具的軍人。

風災不斷,十幾年過去,Miracle覺得,縣政府在這次救災上仍是缺位的——甚至還把問題丟給中央和民眾自救。「因為都沒有看到他們人啊,我也覺得為什麼要民眾自備自費來到現場? 為什麼不是縣政府做這件事情?」

李浩銘也回憶災害至今,到家裡幫忙清理的都是軍人和民間志工,也從來沒有任何政府相關人員到過家裡慰問。只在10月1日,她看到掛著縣政府紅布條物資車開進來,高喊「來拿飲料」。

現任花蓮縣長徐榛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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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任花蓮縣長徐榛蔚(右)與其丈夫傅崐萁共治花蓮超過20年。

救援的怠慢與當地長期的政治局面有關。現任花蓮縣長徐榛蔚與其丈夫、前花蓮縣長和現任立委傅崐萁共治花蓮超過20年,被稱作「傅家王朝」,成為當地民眾依靠對象。

但年輕與年長兩代間有斷層。Miracle很直接地說,上一輩大多認識政府人員、有裙帶關係,但現在的年輕人想要的是做實事、而不是「做樣子」的政府。

今年7月,在台灣「大罷免」首輪投票中,傅崐萁是焦點人物之一,但其罷免案最後遭否決。蘇偉業指出,二人在民眾間評價很高,因為在台灣不少鄉下地方「講人情」,但事實地方的行政效率和處事手法充滿缺陷,「一出事,它根本就不是一個應付問題的政府」。

10月3日,徐榛蔚在光復國小出席部落自救會說明會。對於缺席指揮救災的質疑,她強調自己從9月23日上午,已在光復糖廠前進指揮所,災後一直都在光復。但在會上,她並沒有給出具體的長期規劃,僅稱政府籌到電鍋和洗衣機,會盡速發放給災民。這話加強現場災民不滿:「都沒有家了,要家電幹嘛?」

在蘇偉業看來,災情突顯中央與地方的隔閡,但並不足以撼動傅崐萁夫婦在花蓮的地位,「因為留在那個地方的人 ,基本上都要依賴他的資源分配」。 至於對民望本來低下的執政黨會否造成打擊,「主要就是看他(中央政府)怎麼做」。

災後重建

但黨爭也許不是災民目前最關心的事。

「我覺得現在沒有那個精力去討論政黨這個東西,」李浩銘感慨。在志工的幫忙下,祖母的家終於在災後第七日清理完成。她在社交平台打趣道,「從災民變身成家徒四壁超人」。

10月5日,總協調官季連成在記者會上,目前家屋清理工作大致100%完成。環境部長彭啓明也補充,目前清出的淤泥跟垃圾達7萬6604噸,95%道路完成清理。

目前,台灣中央政府宣布對每戶受災民眾補助35萬元新台幣,用作修復房屋和清理。花蓮縣政府也宣布對每戶發放5萬元災害慰助金。針對災情,花蓮地檢署正分案偵辦,調查是否涉及有人為疏失。

對於災民來說,接下來是漫長的重建過程;而對政府而言,首要的是如何吸收災害的經驗,防止下一次發生。

政大公共行政系教授蘇偉業指出,「未來就牽涉到整個制度的問題」。

他提到,台灣在1997年通過地方制度法之後 ,地方擁有執行權力,但實際上重大資源還是由中央控制。在未來,中央或需要在地方資源分配着手,強化地方責任,避免再出現「中央請客地方買單」情況。

銘傳大學建築學系教授王价巨在接受傳媒採訪時則強調,要建構權責分明的防災體系,最終應回歸「責任分擔」,政府第一要確保資訊公開透明,第二是確保「保全對象」或特殊需求者等,在無法自主應變時,獲得及時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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