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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拉瓦蒂(Erawati)今年39歲,是香港宏福苑大火的其中一名罹難外傭。
11月26日下午3點半,大火發生時,她抱著僱主的孩子,和三個住戶一起困在八樓。濃煙湧來,温度越來越高,埃拉瓦蒂大概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在火來之前,她最後給印尼的家人打視訊告別。
埃拉瓦蒂先把六歲的兒子多尼(Doni)叫來鏡頭前,她說:「我只能見你最後這次了。」她接着告訴丈夫和父親:「如果我過去做錯了什麼,對不起……請原諒我,因為我堅持不下去了。」
丈夫瓦基迪向BBC印尼語記者回憶,當時太太困在房間裡,很驚慌,水已經沒了,只得幾張濕紙巾摀住臉,「她逃不了,哪裡也去不了。」埃拉瓦蒂的父親哭紅眼眶,他事後回想,「她當時已經放棄了。」
通話最後維持約30分鐘。瓦基迪嘗試打過去,電話響但再沒有人接,「她應該昏過去了。」
宏福苑大火至今奪走160人性命,包括10名外傭,9人來自印尼,1人來自菲律賓。工業傷亡權益會謝欣然跟進罹難外傭個案。她說去世的外傭中,「有人是自己一個,有些是抱著她的照顧對象,直至生命最後一刻。」
香港有37萬外傭,很少人會記得她們的名字——大多統一被叫作「工人姐姐」。她們為工作忙碌的香港人顧長者哄小孩,打理繁榮香港的另一面。大火突顯人性光輝,同時揭開外傭在城市的工作狀況。
災後第二天,救災事宜仍一片忙亂,但沒有受傷的外傭已照常工作。她們是家庭經濟支柱,現實迫她們回復正常,創傷情緒未被舒解,後續面對的問題又剛剛開始。
大火發生兩週,菲律賓籍外傭安妮(Annie,化名)已經照常上班。但她驚魂仍然未定,失眠成為常態;「我一閉上眼,就能看見火,火在一點一點吞噬大廈」。
安妮今年42歲,接近三年前開始在宏福苑工作,住在23層,照顧年逾60歲的公公婆婆。過去一年大廈裝修,四周被綠網包圍,安妮感覺活在箱子裡,不見天日,很壓抑。唯獨好天時,陽光能透過狹縫照進子來。
安妮記得,11月26日,天空有太陽、「很曬」,但異常乾燥。下午3時半,婆婆關燈準備午睡,突然嗅到一股燒焦味。安妮打開浴室的窗看,發現旁邊大廈着了火,但她想應該燒不過來,於是叫婆婆安心。
不到一刻鐘,鄰居過來拍門,焦急說「着火了」。安妮帶婆婆到樓下,才發現已有三棟大廈被燒成火柱,濃煙不斷往天上衝。她開着Facebook直播大喊:「我的天!我的天!」朋友們在留言區問:發生什麼事了?
看着火一直燒,安妮覺得不對勁。趁電梯還能動,她和婆婆再次折返家裡,想把重要的東西帶走。但進了屋,安妮卻愣住了,她想不起自己的證件放在哪裡。
當時樓道已冒着白煙,火眼看就要來了,二人只好再逃生。臨走前,安妮想起隔壁住了一位耳聾的獨居伯伯,她去敲門,屋子裡沒人回應。但等不了了,她架着婆婆趕緊走。
逃出來以後,兩人抬頭看,火已經竄了上頂。安妮跟婆婆感慨:「我們真幸運」。
那天晚上,安妮捨不得離開現場,她一直望着大廈被燒,聽着刺耳的爆炸聲響,大火的熱度撲向她的臉上。「我不斷想到隔壁的伯伯,他還好嗎?還活着嗎?」
在朋友的中轉屋裡,安妮哭了一整夜,腦袋裡冒出許多問題:如果逃不出來,我會怎麼樣?她越想越怕,「我不想死,還有家人等着我。」
根據香港勞工及福利局統計,宏福苑一共有235名外傭,當中印尼141人、菲律賓佔94人。
很多人逃跑時什麼都沒有帶。「什麼都沒有了,唯一有的就只有她們身上的衣服,」亞洲移居人士聯盟(AMCB)發言人希拉·特比亞(Shiela Tebia)說。
物資是她們首要面對的問題。在大火首晚,數個外傭組織如「白恩逢之家」(Bethune House)、「外勞事工中心」(Mission for Migrant Worker)等聯合起來,在大埔廣福邨設立緊急站,協助整合倖存者資訊並籌集物資。
希拉說災後第二天,物資已響應網上號召,排山倒海地湧進:鞋子、肥皂、各種維他命、移動充電器,還有衛生用品。
過去兩周,她們在佐敦一所教堂裡設立物資站。在不到150呎的空間裡,物資用一個個紅白藍袋子有序分類好。義工再把它們分成小袋,給外傭親自送去。過去一週,她們送出超過150份。
香港《標準僱傭合約》列明,外傭必須與僱主同住。希拉解釋,大火過後,因為僱主流離失所,部份外傭需要自行尋找中轉屋;而即使能與僱主同住,居住空間和環境也被壓縮。考量到外傭沒有空間儲放物品,他們也盡量控制物資的數量,分次、按需要向她們提供。
安妮是其中一個例子。她照顧的婆婆和公公被安置到荃灣的過渡性房屋,但因為空間不夠,她目前暫住朋友在大埔中轉屋,每天一早要坐45分鐘的巴士到荃灣工作。
「白恩逢之家」項目主任珍妮特·皮洛廷(Janette Pilotin)補充,如果外傭有特別要求,她們也會定製物資包,像是提供外傭喝習慣的三合一咖啡,以及不同尺碼的內衣物,「很多人都在穿一次性的內衣物,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地方和時間去洗。」
香港政府表示,將向受傷外傭提供5萬或10萬港元,至於受大火影響的外傭亦會獲2萬元補助,及一張面值2000元的八達通卡。
大火過後,有不少慈善機構向受災戶提供援助金。但珍妮特解釋,據其了解,不少援助金均以住戶為單位申請,至於外傭是否受惠,很大程度取決於僱主會否主動分享。
大火造成10名外傭離世。菲律賓駐港總領事館表示,該國罹難的外傭遺下一名10歲兒子。
「10個(死亡)個案是什麼意思?」工業傷亡權益會幹事謝欣然說,工權會每年接收12到16個死亡個案,「但是現在是短短一星期內接10個」。
工業傷亡權益會主力協助大火失蹤及罹難外傭家屬。大火發生後,謝欣然在網上逐一整理失蹤或過世資料,連日陪同家屬進出醫院和殮房,確認死者身份。
面對死亡個案,謝欣然說最迫切的是回應遺屬的訴求——「親人盡快可以回去母國入土為安」。
在穆斯林文化中,死者需要盡快舉行儀式落葬,而在香港舉行簡單清真儀式,連同防腐、密封、入棺到送回印尼等手續,至少四萬港元。目前,印菲兩國領事館已表示將會協助罹難者遺體送回母國,但時間因文件手續仍在處理,有待確定。
同一時間,工權會也與印尼當地組織合作,對遺屬進行家訪:初步接觸「安撫他們的情緒」,再核對其身份提供應急援助。
罹難的印尼外傭埃拉瓦蒂來港9年,本來打算明年合約結束就回家買房創業。如今這一切無法實現。丈夫瓦基迪說,家人已經接受現實,「事情就是這樣,這就是命運。」現時家人最希望的只是埃拉瓦蒂能盡快回國。
香港政府表示,罹難外傭家屬可獲得約80萬元補助,包括50萬元法定工傷賠償,以及25萬元慰問金。
謝欣然指出,現時香港外傭月薪為5千港元,政府發放的80萬補助金等同其工作13年薪金。她擔憂,如果政府一次性發放援助金,龐大的金額可能會為遺屬帶來風險。
災後第二日,謝欣然在大埔社區會堂遇到印尼外傭雅尤克(Yayuk)。當時雅尤克還聯繫不上在宏福苑工作的姐姐,十分焦急。當尋人消息在網上廣傳後,有人找上雅尤克,自稱能為其進行DNA比對——但目前只有警方方能採集家屬DNA樣本。
「很多好心人想捐錢、政府也好心說會給多少錢,(錢)是需要的, 但是其實一有錢就會亂了,」謝欣然建議政府成立信用基金,或與當地有國際認可的非政府組織合作。
雅尤克姐姐的遺體最後與其僱主一同在單位內尋回,正等待DNA化驗結果核實。
記者接觸到安妮時,已經是大火後的第二個周末。但在接受採訪前,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Oh my god. (我的天)」——對她來說,要回憶這場噩夢並不容易。
倖存的外傭其實無時間消化創傷。每次到達僱主家,安妮都盡量忍住不哭、只專注工作,但到每晚坐巴士回家,她還是止不住流淚。她想找人傾訴,又怕回憶閃回,只好沿着海傍一直走,「我想自己一個,呼吸點新鮮空氣」。
大火過後的周三,是印尼外傭艾瑪(Emma)的假日。她一早從銅鑼灣來到大埔廣福獻花處,看到燒得焦黑的大廈就忍不住哭,哭到眼睛都浮腫起來。
她是遇難外傭埃拉瓦蒂的朋友,二人認識六年,每周末都會一起燒烤和做禮拜。後來換了僱主和地區,兩人沒再見面,直到看到Facebook消息,艾瑪才知道朋友離世。在接受訪問時,艾瑪不時用濕巾拭淚,她吃力地用廣東話說,「不開心、一直哭呀,睡不着,我很擔心。」
「白恩逢之家」行政總監埃德溫娜·安東尼奧(Edwina Antonio)說,受災外傭還要繼續養家、仍需工作,「他們不能離開、不能哀悼」,「但如果他們能聚在一起,互相扶持,也是一件好事。」
12月7日,紅十字會與「白恩逢之家」及外勞事工中心合作,為倖存外傭辦了一場身體檢查和心理諮詢會。埃德溫娜說,跟本地災民有家庭成員支持不同,外傭只有假日才能聚在一起。
埃德溫娜想為她們創造連結的可能。「他們以前互不相識,但現在知道彼此經歷同樣的苦難,可以視大家為朋友。」
大火發生後,網上流傳不少外傭經歷,當中有人手抱嬰兒跑下23層,也有人用肉身護着小朋友。港人開始發起募捐,支援受影響的外傭。謝欣然很高興外傭終於被看見,但同時為她們感到心痛。
「他們真的把別人的需要,放在自己的需要之前很多步。」謝欣然感慨地說。
她記得,外傭雅尤克在知道姐姐離世後,狀態很差,已經想馬上辭職。但根據《僱傭合約》,外傭需在合約終止後兩星期內離港;謝欣然擔心雅尤克離港前,姐姐的遺體移送手續仍未辦好。她建議雅尤克先請數天喪假調整心情。雅尤克知道後驚訝反問:「我可以請假?」
根據勞工法例,外傭與本地僱員享有同等的保障,包括請喪假的權利。但謝欣然說,未必所有外傭都清楚自己的權利。
亞洲移居人士聯盟(AMCB)發言人希拉則指出,就算外傭明白自己有權申請假期,但她們同樣兩難——既害怕失去工作,同時也會擔心自己走了,「誰照顧孩子、誰照顧婆婆公公?」
12月10日,警方表示經DNA檢驗,在一具遺體中同發現婆婆與外傭的DNA。目前警方未有公佈外傭國籍。
希拉說,不少外傭視僱主為家人。「當我們談到那些不幸罹難的外傭時,他們其實是有選擇的,他們可以自救。但他們選擇留在孩子、爺爺奶奶身邊,努力把他們從火海中救出來。」
11月底,安妮看手機新聞,知道警方沒有在自己住的大廈發現遺骸,她才認真鬆了一口氣——隔壁的公公應該成功逃出了。「我現在終於可以笑一下了,」安妮微笑着說。
大火過後,家人十分擔心,一直想她快點回國。但安妮依然想留在香港,「我很喜歡香港,真的,這是我的第二個家。」安妮在2008年來到香港工作,換了三個顧主,她說大家都對她像家人一樣。
現在她每天都在等一張層架床,只要運到過渡性房屋,就能回到婆婆身邊一起住。
物資站仍有義工幫忙整理。希拉說,只要外傭有需要,物資站不會停運,但她擔心更大的危機即將出現。
「我們估計不少外傭可能會失業,因為我們不知道僱主是否還能履行合同。」她說,外傭現在面對兩難局面:僱主在面臨財務危機,他們很難開口詢問薪水的問題;但同一時間,遠在家鄉的家人還在依賴着她們。
政府的經濟援助在此時顯得非常重要。「即使這個月拿不到工資,她們還可以維持生計,可以匯款給家人。」但這筆錢能維持多久,希拉說,這仍然是未知之數。
「白恩逢之家」項目經理珍妮特還提到外傭的工作狀況——不少外傭跟隨僱主搬到親戚家居住,空間變小,但照顧的人數變多,工作量倍增。兩者間的磨擦或會慢慢浮現。
大火已經過去兩週。希拉很理解,港人對外傭的關注度會隨時間下降,「這是現實。」但她仍然強調,對外傭來說,大火的影響遠遠未結束。
「實際上,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面。」
印尼當地的採訪由BBC印尼語記者萊斯蒂亞(Lesthia Kertopati)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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