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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一年,在上海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的張先生養成了生活習慣:吃飯的時候拿出手機,打開社交媒體抖音看一個名為「和女兒分享日常」的博主持續更新影片——他形容稱這個博主是他的「電子爸媽」。
在一個影片裡,這對中年夫妻對著鏡頭說:「這是誰家的小大人啊,最近學習工作是不是很累啊,不要讓自己太辛苦了,爸爸媽媽知道這一年來你在外面已經受了委屈很多了。」
32歲的張先生一般會先給這個影片按讚,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到半個小時內,他會逐條瀏覽評論區的網友回覆,和他們互動,他把這個行為稱為「抱團取暖」。
「那個總是在勸慰我不要逼自己太厲害、我已經很好的人,從來都不是微信裡的那個爸媽。他們(真正的父母)可能只會問我什麼時候帶個女朋友回去,他們打來電話我都覺得壓力很大。」張先生這樣說。
但張先生的「電子爸媽」完全不會這樣。以他常看的「和女兒分享日常」為例,原創影片內容大多是一對中年夫妻以第二視角——也就是中國中年人常用的手機視頻錄制視角,對自己家小孩進行日常報備,內容圍繞自己的日常展開,並向外延展到對小孩的關切。
張先生說,這樣的語氣他從未從自己父母那裡聽到。
「電子爸媽會且只會噓寒問暖,問我今天開不開心……我上班和同事溝通已經很累了,不想再聽吃了一代紅利的人教我怎麼做人情往來。」
張先生回憶,他每周會例行給父母打一個電話,他把這通電話調侃為自己的「壓力測試」,因為從接通的那一刻開始,「我不再是一個人,我所有行為、選擇都是錯的,他們都要矯正」。
電子爸媽這個詞並非全新事物,2024年初,和上述抖音號主題類似的一兩位博主突然被網友發掘並躥紅網路。和張先生有相似心路歷程的年輕網友湧入網路,將這些影片的發布對象視為自己,並稱呼他們為「爸爸、媽媽」,由此產生了「電子爸媽」這個詞。
這些影片在抖音上呈現出非常驚人的點贊和評論互動比例:一條20多萬點讚的影片下時常出現兩倍於點讚量的評論,一些評論和張先生一樣,以「爸爸媽媽」這樣的稱呼開頭,講述自己最近的生活,或者「今天是我生日,可以祝我生日快樂嗎?」,又或者,有高讚評論稱「互聯網爹媽試圖拼起碎了的陌生小破孩」。
僅「和女兒分享日常」一個賬號博主就在短短幾個月內收獲180多萬粉絲,用教女兒怎樣切菜、選衣服技巧方式出圈的「寫給女兒的信」亦有近180萬粉絲,記錄自己和女兒溝通日常的「小嬋姨」也有70多萬粉絲。
「電子爸媽」的定義並不僅限於通過屏幕表達關心,一些博主只是更有同理心地表達了對兒女生活的關心、一些碎碎念的話、一些「報備」式的生活記錄,他們也會被稱為「電子爸媽」。這一概念更多強調的是「用爸媽的語氣」,落腳點在語氣和口吻讓人感到親和上。
「我記得那個和女兒分享日常(的賬號)有個視頻是帶我第一視角逛超市,我爸媽已經很久沒有在不談論工作和社交的情況下這樣和我講話了,」張先生說,「我很懷念很小的時候和我爸媽一起在春節前去超市采買,但這種不附加任何社會壓力的對話溝通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在我們家了。」
電子爸媽走紅網絡近兩年後,今年夏天,以「絲瓜湯文學」為代表的對話模擬視頻再次將東亞家庭關系帶進中國社交媒體平台。
在這個賬號裡,視頻對話往往圍繞餐桌話題展開,內容模仿一個家庭裡奶奶輩的「省錢觀」、爺爺輩的「美國威脅論」、爸爸的「人情世故觀」以及媽媽的「百善孝為先」。這個賬號走紅網路一個月後,以更廣的東亞家庭、或者更細分的Z世代所經歷的家庭對話跟進爆火,至今依然霸佔抖音熱搜榜。
評論區則以「東亞家庭作為靈感來源還是太沃土了」、「想家的時候就看看這些視頻,一下就治好了我的思鄉之情」為主流。
今年28歲的趙璇就是這類視頻的忠實觀眾。
她會將這一類視頻同步發送給媽媽以達到旁敲側擊的作用,希望她可以從中得到靈感、避開一些話題或者說話方式。
趙璇還有個弟弟,她說自己家非常「重男輕女」。
「我已經把僅有四人的家庭群給靜音了,因為爸媽不會理會我的消息,但是他們對弟弟是事事有回應,弟弟隨便發個東西他們倆就發小作文表達欣喜感激,他們用『電子爸媽』對網友的方式對待弟弟,但對我是完全忽視,」趙璇這樣說。「他們對我講話的方式就是絲瓜湯文學所復刻的那樣。」
趙璇說弟弟比自己小13歲,在她小時候,媽媽一直用打壓的方式限制她的興趣愛好,畢業後也以「你一個女生怎麼可能在歐洲照顧好自己」為由要求她辭掉法國的全職工作、回到中國、陪伴在媽媽左右。
「我回國之前,我媽一直說『你回來媽媽身邊好不好,讓媽媽愛你、照顧你』,我當時很受感動,覺得媽媽很好,她是懂得如何交流的,實際上她只是想讓我趕緊回來照顧弟弟——這是一場僅針對我的騙局,」趙璇說,「實際上我回國之後,她立刻恢復了小時候打壓我的那種語氣,直到我看到她用親切的語氣、幾乎模范爸媽模樣地對待弟弟。」
趙璇說,以前在媽媽那邊受委屈,她會找朋友哭訴、拆解細節,嘗試去建立共識理解。如今她選擇了另一種方式——直接打開抖音,去看「絲瓜湯文學」或者「中式家庭怪談」等,這些詼諧影片讓她有了「很多底氣」。
趙璇說這些觀眾的相似反應讓她明白自己的情緒是「可以被肯定的」、並非矯情。
她把自己的經歷放在評論區,陌生網友有時會給她發來鼓勵和共情,趙璇覺得這樣「也很好」。
「我其實也有去找心理咨詢師聊這些話題,但我逐漸意識到哭訴不能解決問題,我媽不會改變,我只能改變自己的心情,那就是用玩笑的態度同樣對待他們。」趙璇說。
在小紅書上,「東亞家庭」這個標簽吸引來超1億瀏覽量,近50萬條帖文。「中國式家長」更有超5億瀏覽量,120萬餘條帖文。
多倫多大學助理教授郭婷在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表示,她覺得這些對話、這些場景被認為是「東亞家庭」專有現象亦有值得探討之處。在她的新書《宗教、世俗主義和愛作為政治話語在現代中國》中,她更詳細闡述「愛」在20世紀的中國更多實現於政治框架之下,意義是管制,它的表達方式甚至是暴力的,而網絡空間給這樣的表達提供了機會。
郭婷表示:「中國父母拙於表達感情、對子女要求高,有很多歷史原因,比如不安全感、焦慮,來源多方面,包括他們曾經經歷的種種動蕩、貧困,他們自己也要面對的叢林法則……他們成長過程和生活經驗裡,也沒有太多表達感情的方法。」
「和女兒分享日常」在接受抖音官方採訪時表示,很多叫他們爸爸媽媽的網友要麼是原生家庭並不幸福,要麼是父母因故早亡,在他們這裡尋找依賴和寄托。
一些網民亦有爭論,指這樣亂叫爸媽是「不負責任」,這在「絲瓜湯文學」走紅之後進入一個高潮,因為中國一些官方媒體也開始加入討論,嘗試將論述轉向「孝道」,試圖引導民眾將傳統家庭觀念放在首位、理解父母。
但對於張先生來說,這樣的理解、和解「來得太輕巧了」。
Z世代獨生子女開始逐漸佔據中國社交媒體話語權,還將「原生家庭」這累創傷問題持續推上熱搜,對於「和解」,很多人表示並未做好准備。
「我當然可以理解爸媽不容易,他們有自己的敘事,我也有我的代際創傷,這點互聯網上的溫暖已經是我僅有的慰藉,我知道這些博主現在應該是量產,應該是簽了公司在運營,但我也信那一點點溫暖,聊勝於無。」張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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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2/2025 05:0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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